来自网友【彭明辉】的评论 本文著作权归作者所有。商业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非商业转载请注明出处。作者:清华大学彭明辉教授链接:https://mhperng2.blogspot.com/2022/06/nemes-laszlo.html我正在怀疑 Pedro Almodóvar 之后还有没有杰出的导演时,不经意地在 MOD 里看到 Nemes László 导演的电影《日暮》(Sunset)。表面上它是悬疑剧,故事背景是1913年的布达佩斯,女主角的爸妈创立了当时奥匈帝国最时髦、顶尖的帽店,却在她两岁时丧命于一场大火。她回到这个易手后再度声名远扬的帽店去追忆往昔,无意间得知自己还有一个哥哥。于是她试着去追查哥哥的行踪与为人,却堕入一堆悬疑的线索里。而导演也藉着她的足迹和双眼,引领观众去「亲身经历」一战前夕奥匈帝国第二大城布达佩斯里贵族、中产阶级顶层(帽店)以及底层群众的生活,和不同阶级间的冲突。片名「Sunset」是指奥匈帝国的黄昏,以及一战之前欧陆文明的黄昏。它同时藉此探问人类与文明的本质:为什么一战与二战都发生在全球精神与科技文明最发达的地区?为什么人类总是在创造文明,并且用它毁灭自己?导演同时用全新的观点去探问和回答一些很吸引人的问题:「我们对自己的身世和身周的世界能有多少了解?」「我们对历史又能有多少理解?」「撇开好莱坞惯用的『全知』角度,电影导演可以(应该)站在怎样的位置、角度、姿态去说故事?」「导演、电影和观众三者可以有(应该有)怎样的辩证关系?」而导演的回答既有趣且引人深思。令人困惑的电影特色如果你搜寻「Nemes László sunset review」,很多影评在抱怨「剧情太破碎 看不懂」。譬如,为 BBC 和 Guardian 等媒体写了十年影评和文化评论的 Simran Hans,她起码拿到过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电影研究」硕士,却还是抱怨:不管这电影是要谈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源,还是要谈一个女性在僵硬的性别阶层下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这部电影都「太暧昧而无法发挥正常功能」。为《洛杉矶时报》和《Variety》杂志写了十多年影评的 Justin Chang 也抱怨这部电影诡异得有如炼丹术的电影语法「很难吸收」。由于故事的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一年的布达佩斯,他猜测唯有精熟那个时代的历史学家才比较有机会懂这部电影(事实上不见得有这个必要)。跟好莱坞的侦探片差异悬殊的是,这部电影的剧情从头至尾充满难解的谜团和零碎的线索,直到片子结束都没有「真相大白」的一刻。譬如,女主角穿遍布达佩斯的各种角落,然而导演从来没有明示或暗示过她所到之处到底是怎样的场所,以及她每一个行动背后的动机,观众只感到不解和从头至尾绷紧的焦距(一部分源自悬疑的剧情)。这些特质,让 Justin Chang 觉得它既「使人恼怒」又「令人着迷」。不过,他还是很认真而详尽地告诉读者他在看这部电影时随时着剧情发展而有的一个又一个的感受。Peter Bradshaw 拿过剑桥大学的学士与博士,是 Guardian 的首席影评。他的影评象是在为观众把散落一地的拼图给拼成清晰、完整的原样:他把电影的零碎片段拼凑成一个清晰、流畅而直白的剧情(电影故事),并触及这部电影较边缘的议题;可惜却错过许多最核心的议题,以及这部电影许多最有趣(原创)的成分。《纽约时报》的影评 Glenn Kenny 似乎不知道该从什么样的角度去评价这部电影,以至于他的影评简直乏善可陈——似乎他写这影评的动机只是因为 Nemes László 拿过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而《日暮》则在威尼斯影展里获得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FIPRESCI Prize),因此他只好「善尽职责,聊备一格」。跨过这个坎,电影就变得既真实又好看上述的影评都多多少少有掌握到这部电影的一些特质,然而都在同一个坎的前面给绊倒了:努力想要「看懂」整部电影的全部「剧情」,想要了解最终的「真相」。其实,你只要放弃这个被好莱坞养成的惯习,就会开始「体验」到这一部电影的有趣和独特之处。这部电影所提供的线索确实零碎、残缺而含糊,人物与事件的背景经常跟电影画面上的背景一样地模糊(景深很浅),但是它还勉强足够引起我们的推敲与猜测——只不过我们很难对自己的任何猜测有十足的把握而已。然而真实的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甚至于最好也顶多只是这样?就拿女主角 Írisz Leiter 为例,她两岁失怙,被送离家乡去远方,成年后才返乡,对自己的身世所知甚少。她的哥哥 Kálmán 是怎样的人,对她而言当然成迷。有人说她哥哥好话(被他救出贫民窟),有人说他坏话(帽店的新主人 Oszkár Brill),而她所知道的线索有限且矛盾(她差点被马车夫集体轮暴,是她哥哥救了她;然而她哥哥代群众去攻击伯爵夫人的庄园音乐会时,却一反誓言而滥杀无辜),当然会连她哥哥是好人或坏人都分不清楚。连带地,当摄影机镜头几乎都是尾随着女主角 Írisz 的背影,从她的眼睛看她身周所发生的事,听到传进她耳朵里的声音时,我们的体会与了解当然会近似女主角:想了解她哥哥,却始终无法确知到底剧中的坏人是她哥哥,还是帽店的新主人 Oszkár Brill,也始终不知道该相信谁,帮助谁。另一方面,剧中所提供的线索却又足够让我们据以笼统推断一些事实可能的性。譬如,伯爵的夫人很可能被伯爵鞭打(虐待、家暴或特殊的性癖好);过访伯爵家而短暂借住的男人(虽不知道他身分)把伯爵夫人强拉进另一个房间时,有可能是在强暴她。此外,每年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制帽师会被选中而入宫,然而其结果很可能是被宫中男人当性玩具。总之,贵族阶层表面上风光、文明、时髦、进步,人后却有一堆说不出的阴暗事实(与人性)。再换个角度,马车夫们的暴动也许是像 Írisz 的哥哥所说,有些成分是在反抗(颠覆)不公不义的顶层社会与压迫,却也夹带着不问青红皂白的血腥暴力。当然,在那个世界大战前夕的文明巅峰,一切都是灿烂、亮丽、美好的,谁也想象不到会有所谓的「世界大战」:伦敦地铁在 1863年开始营运,爱迪生在1877年发明留声机,电话在1878年开始商业化,Karl Benz 在1886年卖出第一辆汽车,伦琴在1895年发现X光,巴斯德在 1885年发明疫苗,阿斯匹灵在1889年登记专利;到了1910s年代,电线与电灯已经普及,洗衣机、吸尘器、电话、冰箱、冷气机开始进入家庭,霓虹灯开始在巴黎闪耀,莱特兄弟在1903年成功地起飞,福特在1908年开始量产汽车,爱因斯坦在 1905年发表相对论。而理性主义与浪漫主义的文学、哲学与绘画也达到战前的最高潮。因此,《日暮》也为我们设计了一场阳光灿烂的户外「开店30周年庆」活动,衣着入时而仪态优雅的仕女们,彷彿在为法语里的「美好时代」(Belle Époque,1896-1914)作注记(参见下图)。1910s 的巴黎街头可惜的是,除了这些转瞬即过的片刻之外,光线都是昏暗或阴沈的,跟马车伕有关的场景更是阴吁中散发着强烈的不安、骚动、紧张,以及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沈闷。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以及贯串整部电影的沈闷、紧张、悬疑,也许就是导演对那个时代最深刻的印象?毕竟,连专研那个时代的史学家都说不出 1910s 的全貌,更何况导演只是导演,对那个时代的了解,怎么有可能超越这样子零碎的片段组合?或者,反问我们自己,我们对于辛亥革命前的中国或甲午战争后日军登陆台湾时的社会氛围,能有多少了解?不也是未经自己反覆查证的零碎「耳闻」而已吗?「根据事实改编」的电影,剩下多少事实?反观丹佐·华盛顿主演的 1999电影《捍卫正义》(The Hurricane),剧情是根据中量级拳王 Rubin Carter 无辜入狱的真实故事改编而成。这部电影叙事风格直爽明快,剧情却又高潮迭起,还夹带着许多感人肺腑的情节。我相信,很多人看完的时候会跟我刚看完时类似的感受:误以为剧中的关键人物都是真实的。譬如,被 Rubin Carter 的自传感动因而发愿要营救他出狱的黑人小男孩 Lesra Martin,以及领养了 Lesra Martin 的三个加拿大人。在电影里,这三个加拿大人为了搜集有利于 Rubin Carter 的关键证据,干脆搬到美国,最后也因为他们的努力而导致 Rubin Carter 的重审与无罪开释)。可惜,这三个加拿大人纯属电影的虚构,而真实世界里领养小男孩 Lesra Martin 的是一个加拿大的企业家。很多好莱坞的电影都宣称是「根据事实改编」,然而观众往往不知道其中有哪些是事实,有哪些是虚构。这样的电影,除了发挥娱乐效果之外,是否也在有意无意地扭曲我们的世界观?那些把电影当「第八艺术」的严肃导演,该不该认同这样的电影「语法」?可不可以(该不该)有不同的语法?电影除了娱乐(以及欺骗)观众之外,能不能有更严肃、深刻、无法取代的功能(目标)?这些问题很可能都是《日暮》导演 Nemes László 长期思索、关注的问题。 因此,Nemes László 在一篇 2019年的访谈里说:电影的功能不应该是「教育大众」,也不该沦为仅仅只是新闻报导的「补遗」,它「至少要质问电影制作的语法(grammar)」。然而当代的电影千篇一律地在「撩拨观众容易被挑起的情绪,而观众则以极端简化的方式观看这个世界——从来不思索我们存在的本质。这样的时潮显然背离了60、70年代或稍晚一点的电影,那时候的电影大胆而敢于打破既定的规则,敢于探究形上(metaphysical)的问题。」因为,「如果你是一个电影导演,而不去问有关人性与存在的本质的问题,那么我不知道你到底算是什么。」对于 Nemes László 而言,电影跟其他艺术创作形式的最大差异,是可以为观众创作出一种「几乎亲身经历」的生命体验(虽然很可能只是片段的「剪辑」),并且藉此引发观众对自己的生命、存在、人性、文明的本质等「形上」问题的探究(不是用分析哲学这一套,也不是哲学史的那一套,而是带有存在主义文学与哲学的那种取向)。因此,他在前述那个访谈里说:「你不可以老是为观众预先编制好一切,你必须仰赖他们的想象与思维。否则你只是交给他们一份操作手册或蓝图(让他们按照你的规划去复制你要让他们『看见』或『明了』的),而我不以为这是电影的目的。」其实,说难听点,好莱坞的制作者们把电影院看成「寓教于乐」的课堂,以及「娱乐至死」的动物农庄。结语:电影院不是动物农庄,导演不是养猪场的饲主很多人(观众与导演)都习惯于把电影当「休闲活动」和「消遣」,等待导演在120分钟的时间里用各种方式「取悦」观众;顶多在剧情中插入一句值得深思并一再引述的「格言」,或者一小段值得跟朋友讨论(辩论)的「有深度的话题」。总之,绝不可以让观众「看不懂」!于是,在好莱坞的「惯例」里,导演必须扮演「全知者」:不管剧情是平铺直叙(线性的叙事结构),或者、插叙、倒叙,电影结束前必须「真相大白」,而「导演想要说的话」也必须被「全盘脱出」。于是,整整两小时的观赏过程中,我们都像福尔摩斯,绞尽脑汁地分析剧情和所有线索,努力地厘清主角和配角的角色与关系,试图尽快「厘清真相」。结果,我们脑部的所有血液都被挤压进负责「分析」的那个区块,或者干脆把整个脑部都「放空」,而而负责「体验与感受」的区块则始终严重缺氧。我们没办法期待电影跟娱乐产业彻底脱节,也不需要在意电影绝大部分是娱乐产业。然而当电影 100% 都属娱乐产业时,「电影艺术」也就绝迹了!而让 Nemes László 最害怕的,恰恰是数十年来的电影界似乎步伐一致地在朝向这个末日般的「终点」急速迈进。为什么在电影成本越来越低 [注一],越来越有机会靠着小众(文青)维系,而电影的语法也日益丰富的时代里,电影艺术却正在走向衰亡——犹如 1910s 年代的欧洲正要从文明的巅峰走向世界大战?这是一个让 Nemes László 既疑惑又焦虑的谜团。此外,他的爸妈离婚,他 12 岁就被带离开出生地的布达佩斯,在巴黎长大。而他在祖父母死于犹太集中营,对于这个重大的惨剧他所知很零碎,却又完全无法充分理解那样的事情怎么会在最文明的欧洲发生。这些个人的因素都投射到《日暮》的女主角 Írisz Leiter 身上,使得这部电影既带着自传的色彩,又激发我们对于「电影本质」、「文明的自毁性格与成因」,以及「人性底层的矛盾(乐观进取且勇于创造、突破、发明,却又总是在巅峰时刻自毁)」等严肃议题的思索。对于那些乐于摆脱导演与好莱坞的「喂养」的观众,尤其是那些愿意深思的观众而言,《日暮》很可能是在「后 Pedro Almodóvar 时期」最值得看的电影之一(不知道有没有「之二」)。Nemes László 谈《日暮》与电影艺术在底下这两个访谈里,Nemes László 讲了很多关于《日暮》的拍摄理念和背景(譬如,「帽子」的象征),此外还讲了一些关于电影艺术的理念,以及对于人性与人类文明的省思,都颇值得一读(虽然都是英文,但是不得以的话求助于 Google 的中文翻译,应该还是聊胜于无)。(1)Interview: László Nemes on Sunset(2)László Nemes on Sunset注一:关于过去电影成本的变化,请参考 "How has the cost of making a movie changed over the past twenty years?" 基本上,由于数位科技的进步,拍摄相同电影所需要的器材、特效与营运成本已经大幅下降(关于基本器材参见「拍摄一部点击率超高的企业宣传片,需要用到哪些专业设备?」)。因此,只要不讲究大明星,不注重商业宣传效果与「吸睛」的特效、情节,以「内涵」和「艺术表现」为重的电影都已经可以大幅降低成本了。